热播悬疑剧《漫长的季节》以豆瓣9.4分的高分完美收官。正如好评指出的那样,凶杀案只是明线,重点在于它精准还原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东北老工业基地生活场景,但也由于过于精准,许多观众表示无法忍受其中四处弥漫的男性说教意味,“漫长的季节 爹味”甚至一度冲上微博热搜。王响(范伟 饰)在外笑脸迎人,回到家就对妻儿指手画脚,龚彪(秦昊 饰)虽然爱着妻子丽茹,却也是啥家务也不会干。比起三位男性主角的深厚友谊,女性角色们的心理、想法都被很大程度上忽视了。
【资料图】
《漫长的季节》海报
反对这一说法的人认为,这就是当年东北的真实情况,“三观警察”大可不必上纲上线。支持者则认为,整部作品的问题在于它没有挑战父的权威。公众号萝严肃就总结道,虽然那个年代的男人普遍如此,但剧情很显然是在歌颂“父爱如山”,爹纵有万般不好,但爹还是好爹。跳脱出这一争论,或许同样重要的是下面这个问题:为何在近年来有关东北的文艺作品中,父与子总是绕不开的话题?以及,为什么确认“爹是好爹”这么重要?
既是撒娇的长子,也是落魄的父亲
许多影评已经提到,《漫长的季节》讲的是东北工业化城市在二十多年来的没落与变迁、工人们被市场改革无情抛弃的故事,在剧中,“国“与”家“的命运被深深牵扯起来。1998年,下岗与工厂改制带来的焦虑早已暗流涌动,比如王响妻子美素心脏搭桥的手术钱厂里迟迟拿不出来。港商被杀导致车间没有原料只能停产,然而王响仍深信国家赋予自己的荣誉,看到警察在家门口了解案件情况,还自诩为“治安积极分子”主动提出帮忙破案。
那时的东北还是“共和国长子”,王响又是地位颇高的桦钢工厂火车司机,拥有根深蒂固的自豪感。希望获得荣誉的王响就像是向父亲竭力表现的好大儿,回到家又变成了威严的父亲,把厂长前来慰问自己的新闻照片装框挂在电视机前,命令儿子王阳来“受受教育”。当然,儿子不可能听话,因为他就是被卷入凶杀案的一员,正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而此时的王响也并不知情,自己早已被划分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上了。
全剧线索看似是破案,其实是王响试图追回自己作为“家中的父亲”与“国家的儿子”地位的过程:一方面,王响总是在焦急地追寻王阳的下落;另一方面,如果协助警方破案有功,或许自己就不用下岗了。但是努力终究落空,当王响在河边发现王阳的尸体时,第一反应仍是惯性的训斥:“在这躺着干啥,乐意睡回家睡去!”随之而来的才是巨大的悲伤,可是这句话仿佛打入虚空,既无法让儿子死而复生,也无法让自己回到光荣的往昔。
《漫长的季节》剧照
“漫长的季节”这一剧名来自作家班宇的小说,他也是本剧的文学策划。事实上,作为“东北文艺复兴”作家群的代表其一,无论是班宇、双雪涛还是郑执,通常都会在作品中以“子一代”的视角回望“父一代”,并注目于两代人彼此留下的创伤。正是这种回望构成了作品主线,父亲要么是施害者,比如郑执小说《仙症》中那样不顾儿子的感受给他治疗口吃——喝蝼蛄水、烫舌根——从而给儿子留下心灵阴影,要么像班宇《逍遥游》中的父亲那样受到命运的伤害,与患有重病的女儿相依为命,折腾了大半辈子却一无所获。在评价以1990年代辽宁为背景的电影《钢的琴》时,学者戴锦华同样认为,电影看似讲了一对离异的夫妻争夺女儿抚养权,但实际上,它讲的是陈桂林通过给女儿造钢琴,从而试图保有自己做父亲的权力的故事:“他作为昔日的工人阶级、国家的主人公,如何在中国社会急剧转变的时刻坠落。”
所以,虽然王响看到什么热闹都爱指手画脚一番的习惯令人厌烦,但这也正好说明了父权尊严难以维系的现实。随着东北被逐步边缘化,此种现实与心态的错位一直在发生。在《东北的今天:当代网络平台东北思想的兴起 | 东北研究》一文中,作者杜李指出,在东北经济急速滑坡的这些年里,反而出现了一批东北地方主义者。2012-2016年,面对持续的外来凝视的压力,许多话术应运而生,比如论证东北性对国家是有价值的,东北人不像南方的小镇做题家那么苦大仇深,而是乐得自在、无苦无忧的,凭借“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就能养活自己。然而,这其实是一种对国家之父争宠撒娇式的表白,意思是“看我一眼,我还有用”,这种逞强邀功的心态与王响可谓如出一辙。
杜李提到,“他们把东北的不好描述成是通过传媒和叙事建构的,更真实的是平原、群山、海域、湖泊。只要有这些土地,东北就能随时重新崛起。”这也很像王响的想法,明明火车再往前开就是上海和广州,但他一辈子都不曾离开桦林市,表示自己死了也得落叶归根。不过,王响也有迟来的顿悟,他曾一边炸锅包肉一边感叹“沈阳是东北三省的政治经济中心”,到了2016年才骤然明白,处于中心的早已不是沈阳,而是北京。
幻想中的父权:从王响到老舅
当失落无可避免,作为子一辈的创作者却仍然要向前走。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班宇提到,自己的小说写的不是怀旧,而是“当工业基地倒塌、往昔的美好不再,人们必须走入尘埃之中的感觉”。
在班宇的小说中,这种走入尘埃的感觉经常与父辈的爱情联系起来。学者梁海在评价其作品时就认为,女性角色有成为男性凝视客体的嫌疑,也是男性“爱无能”的镜像,他们对越是喜欢的女性就越失去了爱的能力,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大东北辉煌落寞的隐喻。短篇小说《双河》中的“我”很喜欢前妻,却还是跟她离婚了,《逍遥游》中喜欢徐玲玲的赵东阳最后却和谭娜发生了关系,这些男性都尝试在女性身上建立主体性,但都没有成功。而在《漫长的季节》中,王响至少能把权力发作在美素身上,比如没好气地数落她装心脏支架的钱够买一个桑塔纳,抱怨她放走了儿子。而龚彪在婚姻里则明显处于下风,彪子对丽茹一片深情,丽茹对他的感情却语焉不详,似乎挺爱他,又似乎只是在离开厂长后找他“接盘”,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被神秘化和他者化的角色。而这恰好证明,剧中的父辈们读不懂女性,也同样看不清自己未来的命运。
《漫长的季节》中的角色丽茹
有趣的是,这些不太会爱别人的男人,却经常能找到另一个心甘情愿跟着自己的女人。剧中的李巧云会在给王响做按摩时主动劝诱他“今晚别回去了,在我这对付一宿”,即使王响提起巧云在维多利亚陪酒的落魄经历时根本没有照顾她的心情,巧云也没说什么,依然接受了他的示爱。在电影《钢的琴》里,陈桂林明明没钱又不解风情,但多才多艺又漂亮的淑娴还是倒贴着要做他的女友,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卖唱,大大咧咧地表示“你干嘛我就干嘛”。
这些设定很能说明梁海提到的男性建立主体性时的焦虑——至少还有女人爱自己,所以不算完全失败。然而,这样的情节并不真实,甚至可以说接近于幻想。在《漫长的季节》中,另一个颇具幻想色彩的人物是小儿子王北,王响在接连失去王阳和美素后本打算卧轨自杀,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那一刻他如同接收到了神谕,自此得到了救赎,决心好好活下去。王北的一切像是王阳的反面:乖巧听话、疼爱父亲,一心努力考取北京美院,以此弥补王阳没能走出桦钢的遗憾。
《漫长的季节》中的小儿子王北
正因许多遗憾在现实中无法解决,才只能托付给幻想,这也是班宇的小说为什么经常在现实之外涌现出另一条超现实的时间线索,并以此宽慰失落的人们。比如在他的《空中道路》中,父亲追忆起曾经的邻居李承杰,首先想起的是一则奇遇,两人曾在爬山时遭遇缆车故障,只得无奈地停留在雨雾中的车厢里,还一同畅想了未来城市的模样,居民们将会坐在吊车里在空中滑行,一路上经过电影院和画着巩俐的广告牌:“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悠长的一个夜晚,他们两手空空,陡然轻松,走在梦境里,走在天上,甚至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然而在现实中,不仅城市凋敝、李承杰早已病逝,父亲也变成了跛脚的老人。
另一个用想象自我麻醉的例子是音乐人董宝石的《野狼disco》。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江怡看到,在这首曾经火遍全国的歌曲中,“迪厅”是一个特殊的空间,它既保留了中国社会飞速发展的喧闹和欢乐,也能过滤掉社会转型时期的阵痛,下岗潮后大批青年人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起舞,构建出“歌照放、舞照跳,假装啥也不知道”的迷狂状态。大背头、BP机、东北初代霹雳弟,这些意象勾勒出了一个沉湎于往日美好的老舅形象。即使老舅难以用“新东北作家群”意义上的“父一代”与“子一代”定义,他毕竟也是城市之子,有辉煌的前史,也有衰败的记忆。所以,老舅的“爹味”与东北父亲们如出一辙,作为侄子的长辈,命令他们和自己一起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但这顶多是虚张声势,在侄子喊自己去打架时,老舅很快就怂了,连忙说“给你大姨夫打电话吧,拜拜”。
《野狼disco》单曲封面
江怡认为,老舅形象与赵本山导演的喜剧《马大帅》中的范德彪颇为相似。在维多利亚洗浴中心,范德彪明明只是一个保镖,却能陆续给马大帅、小翠和玉芬三名亲戚安排工作,人们在这里秉持着“活着就要快乐”的原则,似乎只要努力向上就能获得成功。然而维多利亚并不属于范德彪,这只是一场美梦,也是一种集体的误认,“在这种误认中,想象转化成了权力,成为文本结构的前提。”于是我们看到,在《漫长的季节》和近年来其他东北叙事中,正因为父亲是落魄无能的,在想象中确认父亲的权力、确认父爱如山才格外重要。
只不过我们也不免怀疑,仅凭想象到底能走多远?正如班宇在一次采访中所说,东北的衰落现状实际上是全国的先声,马上全国都会“东北化”,那么,如何不再只是幻想中还原父的尊严,而是找寻新的叙事方法,或许才是创作者们值得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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